Friday, August 17, 2007

歷史月刊 2007/08/17 近港情怯:荷據初期大員港的「近港船難」

【文/李毓中】

在岸邊萬人空巷夾道歡迎下,豪華遊輪在引水船的牽引下緩緩靠岸了,輪船上降下平穩的手扶梯,遊客與遊子打扮得光鮮亮麗,衣錦還鄉般的一個接著一個踩著平穩的步伐拎著手提行李「登陸」,仿若十九世紀蒸汽鐵輪船靠岸時的場景再現一般,但事實上,這是多數現在的人們對航海時代「登船」與「登陸」的刻板印象。

在此之前航海時代多數的時間,「登船」與「登陸」絕非是件輕鬆事,而且還常常在由小船接駁至大船的途中,接受大海的「熱情擁抱」與洗禮。輕則全身濕透,重則小船翻覆如落水狗般在水中載浮載沉,因此在歷經漫長而煎熬的顛簸航行後,在即將登陸的剎那,這些見多識廣的海員反而有些「近港情怯」忐忑不安!

歷經旅途上暴風巨浪的長途航行後,面對這些看似風平浪靜的港灣,即將登陸的興奮之情會讓人的警覺性降低,有時更容易導致船難的發生。台灣海岸邊多礁石與暗流導致浪潮不穩定,再加上海底沙床在暴風雨過後常常移位,以及風向的變化等因素,如果不諳海象又過於輕忽失去警覺,在近若咫尺之遙的海岸港口邊發生意外可不是件新聞,而這就是荷、西時期相關文獻中常見海岸附近船隻靠近港口時所發生的船難(本文簡稱為「近港船難」)。

除了「近港船難」外,另一種船隻會遭遇到的困難就是進出港受阻,不論是風浪太大或是無風無浪,都可能造成船上的貨物運卸受阻,而船上乘客只能兩眼直瞪著岸邊苦等無法上岸,岸邊的親友僅能四眼遙遙相望。而在外海停泊的船上航海人員,還得擔心船錨著床是否安全,因為浪大時若無法即時起錨,駛往安全地點的話,等到風浪轉強,不但錨的纜繩可能弄斷,船隻也有隨風浪漂流的危險,極可能觸礁或在沙洲擱淺,人員與船隻的損失將會更難預料。

入據大員港

整個荷據時期,大員一直是荷蘭人殖民台灣的中心,大員港亦是經貿發展的重鎮,但是大員港的港口情況亦有不盡「荷意」之處,根據甫由江樹生先生主譯、翁佳音先生及陳瑢真小姐協譯,國史館台灣文獻館主編出版的《荷蘭台灣長官致巴達維亞總督書信集(1),16221626》(以下簡稱荷蘭台灣長官書信集)中,當荷蘭人1623年因據有澎湖而面臨明朝官方驅趕時,在艦隊司令官雷爾森寫給巴達維亞總督的信中便提到「直到如今,從中國人的口中所聽到的,在這附近最適合我們需要的地方就是大員(在中國轄區以外,據他們說,那裡有各種食物)。如果您閣下允許我們去那裡建造一個城堡,並離開澎湖,大家都相信會有充分的貨物源源運去那裡。不過到那時候,就要派吃水不深,可輕易航行的船來,因為該地的水深,已如前述,只有1415呎,遇有強風,不能來大員入港時,還可航往澎湖……」。

雷爾松在次封信中亦提到「我從中國回到澎湖以後,跟議會開會決議,要派1艘或2艘快艇去大員,因為他們承諾,如果我們派幾艘大船跟快艇去停泊在中國轄區以外的地方,他們將允許我們在那裡交易通商。我們覺得他們這個意見純粹是出自於好意,並無其他企圖,而且他們還為此派戎克船和舵手來協助我們去探勘幾個地方,不過他們帶我們去過的地方,只有大員比較適合我們的需要」。於是,數艘荷蘭船隻便被派往大員,其中的一艘船隻便在此時首次遭逢本文所提的「近港船難」。

「快艇Valck號於抵達此地後就被派去大員,去跟Den Haen號一起停留在那裡,以更確保那地方不致被我們的敵人奪去。但這艘Valck號,於719日,他的錨因強風脫落,在那港道的南邊,擱淺在濤浪中,立刻翻船,只有人員獲救。」Valck號之所以會發生船難,正如我們前面提及,大員港附近沙洲淤積易致船隻擱淺,難以預測與克服的港外強風亦是船隻翻覆的主因;更特別的是由於大員港水深不足大船無法入港,因此所有的人員、貨物往來都得仰賴小船的接駁,風險度更大幅提高。

1624824日荷蘭人在與明朝簽署協定後逐漸遷往大員,整支艦隊與貿易船隻亦轉往大員港停泊,從此在相關荷蘭報告中即開始見到頻頻發生的「近港船難」事故。162510月致巴達維亞的書信中提到「快艇Arnemuijden號於87日出現在我們的視界,當晚就來港外停泊。隔日,Oudt Delfft號的小船先去過這艘快艇那裡一次,那時天氣不錯,長官閣下乃再派這隻小船搭9個人去這艘快艇那裡,要去取您閣下的書信,但這隻小船出港以後,被一陣強風吹翻,所有的人都溺斃」。然而這次近港船難並不是最悲慘的,沒多久連荷蘭台灣長官亦在近港船難中喪命。

宋克長官的溺斃

1625917日荷蘭大員長官宋克在近港船難搶救上岸後,最終仍不敵死神的召喚。從文獻看來,整個船難事件的發生,宋克之死似乎是有些冤枉。

事件的始末是這樣的,由於大員港不適合大船停泊,所以一些吃水較深的船隻為了要躲避風浪,往往直接駛往澎湖海域拋錨泊船,然後藉由吃水淺的小船往來澎湖與大員之間傳達訊息。831日戎克船Orangie號從澎湖帶回消息,大船Wapen van Enchuijsen號裝備上出了些問題,船上的錨只剩下一個,而繩索亦有所不足,因而停泊在澎湖無法繼續航往日本。

大員方面馬上召開了相關會議,決議立刻提供Wapen van Enchuijsen號上述物件的補給,只是不知何故,這項本來可以由商務員或一般職員甚至水手就可代為執行的工作,身為大員長官的宋克卻決定由他親自和公司另一重要職員Verhee先生親自處理。兩人就這樣搭上快艇Erasmus號,攜帶一條新的粗重繩索以及前面提及曾翻船造成全船溺斃Oudt Delfft號上的一個錨,再加上其它船隻上取來的兩個錨,出海前往澎湖,沒想到當他們到達澎湖海域時,大船Wapen van Enchuijsen號早就先行乘著強風離開澎湖前往日本去了,讓宋克一行人撲了個空。

白忙一場的宋克長官一行人,只好搭原船快艇Erasmus號折返,在913日回到大員港的港外停泊,隔日再轉乘快艇上的接駁小船靠岸,但是「海浪洶湧,那隻小船搖過北港道和南港道,來到城堡後面接近岸邊的地方,就被大浪推翻了。Verhee先生和兩個水手當場溺斃,長官閣下被搶救上岸,排出很多水以後,被送回住處躺在床上,那時他還能講很多話,所以大家都認為長官閣下不會有危險了。但是神還是把他帶離這個世界,於917日安息主懷,願神憐憫他的靈魂。隔日,他的遺體以應有的禮儀抬進Orangie城堡舉行喪禮」。可想而知,許多公司的人員甚至可能就在岸邊等候長官上岸,然而這令人不可置信的「近港船難」就在眾目睽睽下發生了,於是這位擁有法學博士學位的第一任荷蘭大員長官宋克,就這樣在台灣的海岸邊丟掉保貴的生命與再也無法得知的前程。

近港船難頻繁

宋克長官的喪命並不是個案,事實上在這段期間還曾經發生過多起的近港船難意外,因此在宋克過世後不久,接替大員長官一職的德.韋特在致巴達維亞長官的書信中,便提到「公司在這沿海喪失了很多人,或是搭戎克船失事或因其他原因而喪命,這些人又都是最強壯的荷蘭人,願神憐憫,即:有9個人搭戎克船Sinckan號在繞行這島時遭遇強風,最後一次被看到是於320日被戎克船Packan號看到在背風處,從那時以後就沒再被看到,有2個人搭Erasmus號的小船於進入這港內時,在水邊翻船溺斃;有2個人搭一隻舢舨從[普羅岷西亞]市鎮來此地時也[翻船]溺斃了;有9個人搭Oudt Delft號的上述小船在這港外[翻船]溺斃了;還有1719個人可能也在海上喪生了……」。

有的船隻較為幸運,雖遭逢意外,幸而人貨物無恙,如16306月「戎克船赤崁號出發要去打狗載石灰,但於航出港道時,因無風,乃被潮流推去很靠近北線尾沙洲,以致於在北邊沙洲區的角彎附近撞到陸地,桅杆甩出船外,擱淺在那裡;人員和貨物都救起來了,戎克船則還完整地擱在那裡」。

這些有關船隻擱淺在近港沙洲或觸礁的記載,在江樹生先生所翻譯的《熱蘭遮城日誌》中屢見不鮮,有時遇難等待救援的人貨平安獲救,反倒是出海救援的船隻卻發生近港船難意外,如16487月的一份記載「清晨Jan Soetecauw的戎克船(領航員Hark Poulussen上那船後)起碇要入港,但在靠近港口的地方,那支在半途就有點損壞的大桅杆被強風炊斷,致須在洶湧的大浪中垂下她的錨,不久那個錨也被翻滾的海浪拉斷,並被推往北邊淺水地帶,在兩年前Zeerob號擱淺的附近,龍骨擱住,遂於靠近岸邊的地方放下另一個錨,但是因為鉤不到土,所以就繼續擱在那裡」。岸上的人員立刻派出「小艇載著錨、繩索和人員下去,要去盡可能地救援上述戎克船,但是因這港道浪濤太大無法出港」。

就在荷蘭人苦於無法出港救援的同時,華商Sancou卻率領了5艘戎克船出港航往船難地點。不知是他較諳識水性,或是擱淺的戎克船上有屬於他的商品,抑或是荷蘭人提出了重賞,如今皆已不可考。從史料上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華商Sancou5艘戎克船逆著風浪,努力要駛出港航往遇難的戎克船,但在一番的努力後,港內外洶湧的海浪將5艘中的2艘打翻,而華商Sancou本人以及數名漢人落水溺斃,大員港內再添數名冤魂。

無解的窘況

為了要改善近港或近海船難的發生,荷蘭人亦曾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如對周遭海岸進行詳盡的調查,「從大員向北直到1620浬的這福爾摩沙島的海岸,以及澎湖最北邊到最南邊的諸島,並探測這些地方的水深,要把這些地方的淺灘、沙洲、明礁、暗礁、海灣、河流等等測繪出地圖,使人知其形勢,以後得以更安全,無危險地航行」。而這些調查成果所繪的地圖或海圖,便成為今日研究早期台灣歷史的珍貴材料。

事實上,除了近港船難的發生導致人貨的損失外,因氣候風向的變化亦常常使得大員港的正常運作受阻,在相關文獻中不乏見到船隻因整個港道以及港口因巨浪洶湧無法入港,而港內船隻也不能出港的情況;另一種狀況則是港口附近完全無風,船隻也只得停在港道內等待老天爺的幫忙。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則是大員港泥沙不斷淤積,亦使得船隻出入大員越來越困難,增加近港船難發生的風險,雖然巴達維亞當局提議疏濬港道來防止泥沙的繼續淤積,可是大員方面則認為,與其耗費鉅資進行一個無法獲得預期成果的大工程,不如派一艘適合在海上航行的領港船來。

但不管如何,這些方法最終都無法解決大員港先天不良的窘況,大員港內外的航行依舊是風險不斷,只是大員港固然在港灣條件上有其不利的環境因素,但在另一方面其地理位置居於福建往來馬尼拉的航線附近,與澎湖扼台灣海峽具有戰略優勢,再加上嘉南平原的腹地可供發展,因此荷蘭人在諸多考量下,仍繼續以大員作為其殖民核心,即使在1642年將西班牙人逐出雞籠後,雖不時有將重心移往台灣其它港口的提議傳出,但直到1662年荷蘭人被明鄭逐出台灣前,大員港始終扮演著最重要的貿易港角色。

冒險的因子始終在大航海時代處處瀰漫,無論是英雄出征或旅人歸港,在「登船」或「登陸」之間,人們繼續在靠近港口時感受喜悅與恐懼,在生存與死亡的港道之間前進,最後踏上十七世紀福爾摩沙島的這片土地。

【本文摘自歷史月刊2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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